草咬子

怕又想

活在文本中的作家仍在写作

“人的一生具有连贯性,像语流、文流、流脉,我们在河里游泳,死后成为不被看见的水。”




作家想要留住永恒,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于是,作家试图用写作无限逼近于永恒。

 

她一刻不停地书写,描摹,敲打,将自己的意识不加剪裁地输入白底的电子文档:她的病痛、她的欢愉、她被缝补的心碎与下一次的坠落,她被历史涂抹与颠倒的女躯。她的语言永远无法捕捉这一刻确切的想法,但这些机械的写作令她极致地趋近于感受。

 

语流像瀑布一般涌过,制造出酗酒的幻觉。她一刻不停地书写,直到意识像水一样流进文档,这水是涓涓细流,是汹涌海波,是落下的眼泪,是凝固的血液。这液体如此磅礴,连正在写作的她也飞流直下,化为一滩晶莹,这液体无处不在,以至于她的电脑在进水后黑屏死机,她只得掏出纸笔继续写作。

 

在用笔墨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她飞起来了。她腾空而起,扶摇而上,俯瞰着蜷缩在书桌面前,攥紧钢笔执笔疾行的自己。她看见自己用力的指节泛白,肩膀连着肩胛绷紧,像一道满弓。她看见空白的稿纸逐渐被墨迹涂满,笔画飞了起来,和她一起飘在空中。


她高喊:「我们一起去飞吧!」



空中的她,仍旧一刻不停地写作,像一个富裕的口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倒翻任自我滚落。每多说一句话,她的影子也就更淡一些,她的一部分随着她的书写一同流逝。她写了整整二十一天,用尽两千一百个墨囊,写了两百一十一万字,是很厚的一本书。当她写下最后一颗句号的时候,她感到还远远不够,但是这时她已经不想进行表达了。


在她觉得一切的言语都说尽了的这一刻,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个人从世界消失可以引起轰动也可以悄无声息,她恰好处于中间值。她的同学感到惊惧,朋友们则自责万分,诘难自己为何对一切的征兆熟视无睹。她的父母则在悲痛之余后悔地说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她上学与读书,这样她便不会走上写作的道路。


她的消失在互联网引起了一个小型的震荡,振幅为期三天,给亲友带来的余波则更长。出版社闻味而来,将她留下的手稿出版,销量却可想而知的差劲:没有人愿意读nobody笔下的意识流。


只有一个读者。只有一个读者,在走进书店时看见了角落里落灰的厚书。店员头也不抬地对读者说这些砖头他可以免费拿走,但他执意按照书背上打印的定价付了钱。


(作者后来常常回想此事:虽然金钱已经无法裨益虚空的她,但这个行为本身让她产生了价值感。)


 

作者对于读者来说不是消失的人,他们经常见面。读者在读书的时候,可以在字里行间看见作者。


有的时候是在读一句话时,作者会浮现在他的脑海,有时作者则会成为一个字的笔画或者一个标点符号。这不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看见,作者的现身也并非鬼魂一般的透明漂浮物。但他知道她就在这儿,是一个真实确切的存在。当读者与作者交流此事时,读者说「我感觉我能够感受到你而不是看见你」,作者告诉他「感受到了就是看见了」。


于是,每次翻看这本书时,读者都能见到作者。读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在作者消失后看见作者的人。


 

读者渐渐开始把书当成作者本人。读者不是中文系的学生,有时会混淆文本与作者是不同的,当作者只以文本形式现身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书就是作者本人。


但这种认知并不影响阅读。反正他本来就不太读得懂,只是一直在读而已。


作者的书写跳跃、分散,涉及许多女性主义与社会改良的话题,热衷于探讨感情的丰富性与现代生活的别样可能,对教育呈悲观态度但也不乏期待,轻微恐男,严重恐育。她的目录明晰,论述却驳杂,读者时常需要用自己的逻辑重新梳理这些观点以进行理解。


读者每次读书都能感到内容有些不一样,但似乎又有什么是一致的。他知道作者的书写固执又矛盾,固执是因为在抵抗什么,矛盾是因为抵抗得很辛苦。


有时,作者论及对爱的理解时会引用一些层次丰富的小说,并声称这些是一个小小的尽头而非物理意义的终点。在这些时刻他则很难想象情感浓度这么高的抽象概念。


「很难理解吧?」作者这样问读者。


他坦诚,确实不太好理解:修辞太多了,又有许多隐晦的意象。她写下的文字充满了能指,所指却可以指向任何方向。


「那就别读了吧,去看点儿轻松的书。」她补上一句,「——畅销书之类的。」


但他知道她说「别读」是为了让他否认不读,是为了听到一句「还会读的」的回答。所以他没有开口。他现在有继续阅读的欲望,但不能确保这心愿能够持续多久。


「为什么要和畅销书进行对比,你鄙夷大众审美吗?」他岔开话题。


「不,我只是……我觉得你会更喜欢去读那些书,或者说让人知道你在读那些书。畅销书轻松,单调,好懂。而且读那些会让人觉得你有好品味。」


他被最后一句话所逗乐:「没有人会觉得读畅销书等于有品位,至少我不这么想。」


「可是大家都在读,不是吗?人人都渴望独特,但是人群总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来自群体的人总要回到群体,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力量,只有在文学中长大的作者才会把意识放进不被人阅读的小说。」


最后,她总结道:「我是一本没人会读的书。」


她这样说,说完后又有些无语:「这句话好土。」


「为什么觉得土?」


「雅俗的界定不在于事物本身,在于是否对世界进行简化以及是否运用技巧进行说教。我看不起畅销书里的句子。」


他听懂了:还是在和畅销书过不去。


 


与此类似的,他也能读懂书里其他的潜台词:


「如果你烧了这本书,我的意识会和痛苦一起消失。你尽可烧掉它。」


——请不要烧的意思。


「这本书内容无聊,你将很快厌倦它。会觉得腻烦很正常。」


——请不要烦的意思。


还有一次她说,「你不该来读的,你超越了我的写作期待,成为了我期待的一部分。」


这也是让他继续读的意思。


 

读者始终没有把这本书读完,因为本书并没有完结。作者从现实世界消失了,但当读者读书时,能够感受到她仍在从事写作。


在新添加的那些文字里,她暴露自己的缺点,甚至添油加醋些,好让自己的不堪像海下的冰山一样被披露——她故意这么做,如一个被遗忘的小孩惊惧交加地反复确认不够顺理成章的爱是不是也能被装进自己的衣袋。


她用一句话概括这种心理:「我的生活有问题无法解决。」


读者知道她此话丝毫没有要求或期待读者替她解决的意思,同时,读者也承认作者是对的,她确实有许多问题。作者的观念无法与世界匹配,这不是她的错,她也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但她仍然会认为这是她的问题。她的写作连同她的人生一样,充斥着沓长而疲惫的复句,无法归属也拒绝归属。


书中会不会有黄金屋与颜如玉亟待考证,但这本书里肯定只有怪人和小疯子。


在因之延伸的许多事上,作者与读者都没有打算试图说服彼此:他们都是文学接受的理论实践者,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书逐渐成为读者生活的一部分。有的时候他一觉醒来,发现书页发潮发皱,字迹被晕染得像毛边玻璃。物理常识告诉他在一杯水里加盐约等于调制一杯较小程度的海,文学的语言会说哭泣的时候眼睛是水和盐的延伸,而读者的判断是作者正感到难过。


这样的时刻里他会把书摊开放在正午的太阳下晾干,黄昏的时候再将其收回。有的傍晚他问「问题解决了吗?」,有的时候不问,通常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没有彻底解决,不过阳光确实很不错晒。」


他想了想,判断出后半句应该是「谢谢」的意思。


 

这本书读者一直没有读完,但他又确实已经读过许多次了,他把看见作者的次数计为一次「读过」。在阅读中,他识别作者,也被作者辨认,他们逐渐变得无话不谈。


只是,他从未问过作者,为什么要在第一页写下「有一位作家想要留住永恒,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直觉让他避开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写作者还是读者,不过书总在揭示生活的普遍规律,所以大概是二者兼有。


其实理解与否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虽然他觉得这是一本不错的书,但并没有打算一直读下去。毕竟,谁会一辈子读书啊。



这样想的他也还未能预知,未来的某一天,他将再也无法自阅读中看见作者。或许等到那一天,当他手指轻捻书页,就会突然明白扉页之意。


有一位作家想要留住永恒,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这是作者写作的初衷,也是她离开他的缘由。


当他阅读时,当她被读时,当他们的理解交织时,当他们感受并看见对方时。此时此刻,气流、落叶、初夏的温度、碗沿碰撞桌面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在被未来的某一时刻席卷而去。


绝望不是被毁灭,而是目光搁浅在一个期待落空的表情。


一个人如果充满期待,那么这个人必将在某个时刻粉碎,因为爱就是赠人玫瑰时掌心刺破的血洞,一张伤害的通行证。


在某个不知是近是远的未来,读者将回忆起最后一次在书里看见作者的那个瞬间,希望作为一个被搁置的表情,长久地停留在她迷茫的五官。


失去不是在离开的瞬间发生的,它发生于不愿失去却又知道注定流逝的刹那。


在作家从书中死去的那一刻起,读者终将理解文本的一切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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